第九章
体育场中央，随着一声声强劲有力的击打，2008尊中国古代打击乐器缶发出动人心魄的声音。大屏幕上，时间的光波推开层层浪。体育场焰火升上高空，五彩焰火沿北京南北中轴线次第绽放，呈现出象征第二十九届奥运会的29个巨大脚印。
顷刻，宋诗嘉编纂好的理由不复存在。她猛地挂断电话，扣出电池，接着在已空无一人的天桥上痛哭失声。
他应该还在会场，旋律由远及近飘来，却盖不住语气里的清冷。
鲨鱼，是顾元想要他成为的样子。
顾长风真的没追来，他向来有他的傲气，说到做到。
“我在入口接你，机会只有一次，回来。”
两人去到一家湘菜馆，宋诗嘉嗜辣，中途被辣得直叫唤也不罢休，要了一大杯冰水继续，反观方宇却是神色担忧。
“宋诗嘉，我真的很想你亲口告诉我，六年前铁心要分手的原因。”
以往这招是她用来对付顾长风，只要他与某个莺莺燕燕走得太近，她就往死里虐自己。不能逼他开口说声对不起，却一定能让那些姑娘在他身边彻底消失，跟核武器似的，有着让人闻风丧胆的效力。
妻子干脆停下步子，抱怨地看老伴一眼，声音颤巍：“你这老头，一辈子都爱挑我的毛病，这时候也不放过。”
顾长风整个立在阴影里并未靠近，神色几变，半晌道：“我从来不爱好刨根问底，更不愿承认你拥有改变我的能力，可事到如今——
强逼自己重整旗鼓，宋诗嘉快速浏览了方宇留下来的资料，发现这个叫盛光的商场规模堪比望城的第一华洋。
她伸展筋骨佯装轻松：“因为你的重新出现让我觉得，你还是蛮让人心动的，也不是完全没有重修旧好的可能。”
好在她忙得不可开交，阮雪碧想八卦点什么都没有机会，直到盛光负责人到公司，宋诗嘉才知，原来盛光就是那日路过，引起同事鸡血上脑的地方。
下班后的停车场，方宇将宋诗嘉的行李放进车厢，接着开副驾驶车门，右手抬起来护住女孩头顶，表面看起来的确够绅士。宋诗嘉想，这辈子要真嫁个这样的男子，过着寻常日子，大概也是件幸福的事。
靳齐的话生硬地冲撞神经，令宋诗嘉瞬间像被打到天灵盖，腾地从座位起身，膛目几秒，接着在周围惊疑的眼光中，跌跌撞撞地朝会场出口逃去。
滴卡进了办公室，发现桌上多出一沓资料，被人细心地用笔筒压住，还留下便条——
那个狭小公寓里，她泪如雨下，可彼时的顾长风并不了解。到如今，他才明白。
总部那边我已经报告，盛光的CASE你负责协助我，这些应该都是你能用上的资料，祝马到功成。
好片刻，她才给出个模棱两可的回答。
分手以后，这习惯依旧没能改掉。因为宋诗嘉发现，胃痛起来的时候，感觉不到心痛，就算最后吐得七荤八素，也宁愿饮鸩止渴。
但宋诗嘉心里明白，她和顾长风，再没有以后。
宋诗嘉想说点儿什么打马虎眼的话，开口却发现自己临近哽咽，只好先将听筒拿得离自己远了些，看天桥下踽踽上来一对满鬓白发的老年夫妻。
经过宋诗嘉身边时，丈夫正不耐烦地催促妻子：“快点儿，不然真赶不上了。”
身处盛事现场，宋诗嘉矫情到眼眶湿润，周围观众也比她好不了多少，无数大男人抱头哭成一团。
奥运开幕式。
匆忙赶回酒店，以为能瞧见一番大快朵颐的画面，却发现酒店安静得不像样。他神经一紧，猛地推开主卧门，发现安然躺在空调被上午睡的人以后，总算如释重负。
这头的顾长风依旧与顾元僵持，良久才打破僵局，他轻描淡写起身，“算了，有些话并不是说出来就可以互相了解。”
“我就是这么容易头脑发热的人啊，顾长风。当初不顾你的感受闷头倒追，离开的时候同样义无反顾，能有什么特别理由？如果非要找点什么借口，我家破产算么？你不在，我孤立无援，只有纪襄可依靠。不然你以为，我是怎么和许暖反目成仇的？后来嘛，他好像也帮不了我什么忙，就此作罢。”
就当她要沉浸在这熟悉又久远的体温时，一张满含威胁的脸却闯入脑海。
“对了，盛光的老板已经看过另外一家的报价和设计初方案，约了下周看我们家的，时间上你没问题吧？”
办公室就在落地窗旁，视线里尽是高楼顶宇。待天色初白，楼下已有行人走动与早餐叫卖声，她沐浴在曙光里，连夜的沉重忽然释放。
不知是不是场馆里人太多，气氛太热，宋诗嘉的双颊发烫，掌心也密密麻麻出起汗来。比起第一次同顾长风牵手的感觉还要震撼，那种稍微碰碰就触电的体验，自他之后，再无别人。
它强大，却注定孤独。
“这位就是盛光的负责人，苏今，苏小姐。”
接着，璀璨的焰火绽放得更加剧烈，激昂旋律响彻全场，彩旗挥动，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经久不息。与此同时，宋诗嘉恍惚觉得有双手握住了自己，那皮肤的质感和温度，她都不陌生。
临到入场，宋诗嘉才发现票根不知被丢三落四的自己放去了哪儿，那感觉像是在规划好的凄美离别中不小心摔了一跤，出尽洋相，急得她快哭出来，只差没原地打滚。
丈夫应该从未被忤逆过，一愣，眼角恍惚润了一下。
理解了宋诗嘉当日的傻气，有人莫名归心似箭。
“回来。”他说。
傍晚七点五十分，在欢快的乐曲声中，一道耀眼的光环，照亮古老的日晷。
“长风，答应我，永远不要成为那样的人。”
方宇当然知道她是开玩笑，可这却是宋诗嘉第一次同他开玩笑，方宇有些受宠若惊，说话也结巴起来，“那、那你看见我给你留的东西了吗？这个CASE要是拿下的话，别说下个月房租，未来几年的房租都不用愁了啊。”
他认真的时候，反而显得不经意。而他此时表现出来的不经意，绝对是在给自己下最后通牒。未来还会不会有可能，只看她是否回头。
宋诗嘉没做多想，点点头，“可以。”
动手模拟初方案时，宋诗嘉觉得肚子饿，准备下楼吃早餐，却在电梯处碰见了方宇。似乎没料到她已经回公司，方宇眼睛一亮，挤过几个人走出电梯，“不是请假一周吗？”
鲨鱼的一生都不能停止游动，直到死亡。
转身离开之际，他忽然想起那个青春少艾的姑娘，曾拉着自己陪看韩剧。当剧里所有人都对男主又敬又怕，说他像鲨鱼般侵略性十足的时候，唯独宋诗嘉，在男主角深夜看星空时，神神叨叨地哭出声音。顾长风尚未有所反应，她已经回过头死死吊着他的脖子，类似警告又仿佛请求的语气呜咽。
人群的交谈声中英夹杂，令她听不清顾长风是在和谁打电话。过了没多久，有人送来两张奥林匹克大家庭的吊牌，宋诗嘉捏着吊牌，那刚挂上睫毛的眼泪，顿时就掉不下来了。
那一周，宋诗嘉过得兵荒马乱。
顾长风的性子，宋诗嘉太了解。
宋诗嘉几乎被这点小温暖感动，她静坐许久，久到晨曦的光渐渐明朗。
大街上少了大半人口，连出租司机都找了附近的小店看直播，宋诗嘉冲出会场，这才敢深呼吸一口。在这个陌生城市，她无处可去，漫无目的走在寥落的行人天桥上，然后接到了顾长风的电话。
他的表现太过激进，周围已经有视线投过来。为求快速离开现场，宋诗嘉硬着头皮答好。
没记错的话，它是顾长风买下来送给红颜的礼物。而这位红颜，宋诗嘉也见过，纪襄那场婚礼，她撞倒了对方。
其实一个设计初稿花不了多少时间，但盛光的单子，她想全力帮设计馆夺得。朋友上，朋友关系处理不好。感情上，感情问题得不到解决，自己的价值也只能体现在工作上了。
良久，男子嘴唇翕动，开口却疑似有妥协的温柔：“宋诗嘉，抱歉。”
有人心一抽，眼眶不期然热了，房门已再次关上。
“女孩子喝多凉水不好。”
一招以退为进，听起来实在讨厌却合情合理，令顾长风无法置喙。
面前的人明明三十出头，却憨厚有余，宋诗嘉突然觉得自己卑劣。当初进公司时，她凭借主观意识将对方定位成企图潜规则女职员的领导，岂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。
唯唯诺诺跟着顾长风进入专属通道，找到票上的座位，宋诗嘉坐定，心情和人声一样鼓噪。
顾长风一手帮她隔绝摩肩擦踵的游客，一手打电话。
“在你最需要的时候，没能做降落伞。”
“宋小姐，我也是为您着想。毕竟哪天，他知道自己遭受的苦难都拜你所赐，届时驱逐您的人，绝对不是我。”
无论栖身何领域，都尽量让别人光听见名字就闻风丧胆，可宋诗嘉不希望他如斯。因为在那本海洋百科全书上，还有那么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注释——
但有些事情，早就回不去了。
但吃辣喝凉水几乎是宋诗嘉戒不掉的恶习。
餐厅。
宋诗嘉被吵醒，半坐起来揉揉眼睛，悻悻然问：“几点啦。”
后方还有一个大大的笑脸，是方宇的笔迹。
飞机降落望城，宋诗嘉脸上的泪痕已干。
“啊？”
“今年你八十二，我八十五，这可能是我们今生一起见证的最后一件大事。”
你是否想我，还是过着与我无关的生活，原来在细水长流的琐事面前，无关紧要。过去再好已回不去，太阳总会升起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，只有为未来努力，才最真实。
怪异的是，出了关，站在熟悉土地上，宋诗嘉依旧有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。回家会惊动阮雪碧，她咋咋呼呼，肯定围着顾长风的话题打转，显然这并不是讨论的时机，只好打了车去公司加班。
至少不像在那人身边，腥风血雨。
宋诗嘉不自然地摸摸耳腮，“接了房东电话，发现再不加班下个月就得露宿街头，只好马不停蹄赶回来啦。”
他微一滞，“答应我来北京的原因呢？”
宋诗嘉发懵，呆呆的表情我见犹怜，顾长风却不为所动。今日，他誓要逼出个所以然来的。
今年她二十六，顾长风二十八，彼此都还有长长的五六十年。
卸下防备的宋诗嘉展颜回“谢谢”，脱口而出一句客套话，说有时间请他吃饭，没想方宇立马接话：“我今天就有时间！”
宋诗嘉站在原地，捏着手机久久失语，那头的人又轻描淡写重复了一遍。